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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出生在河南一个平原村庄,那一年天有异象,老人说是“天塌地陷闹耗子,因为毛(猫)没了”。
父亲是民办老师,在村子里教书,每月五块钱工资,77年上师范转正,成了吃国粮的干部,拿到了几十块。我,我妈妈,都是农村户口,沾了这个光,又有了弟弟和妹妹,父亲说,要是在城市咱们就少了两个劳力。我是长子,出生后不久就分到了地,一亩二分五。妈妈常教育我,好好上学,考上小中专,就不用在家打泥腿子了。父亲的师范属于小中专,那是通往吃国粮的门槛。
刚上小学时,有城市里的小学到村边油田慰问演出,我们全村倾巢出动,看那些城市里的孩子。他们抹着红脸蛋,拿着大红花,穿着花衣裳。不知什么样的爸爸妈妈,把孩子养得这么漂亮,我们流着鼻涕,看这些来自远道而来的天使。
小学四年级的时候,父亲当了乡中心小学的校长,我跟着到了乡里,五年级,父亲又去了市里一个小学当老师,我又跟着到了市里。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大城市,有几万人,一个年级就有四个班。我的户口不合格,但因为是教师子弟,上学就没有耽误。见到同学们恍然大悟,原来小时候看的天使就是他们。也交了几个朋友,放学之后,同学会带我去游戏厅,或者台球。我们花的钱从哪里来呢?原来是同学用偷家里的粮票换的,跑到卖馒头的作坊,把粮票换成钞票,河南粮票便宜,全国粮票贵些。那时候整个城市买粮食油都用粮票,我家只有父亲一人有粮票,我实在无票可偷。
随后,妈妈弟弟妹妹都搬到市里,而且转成了城市户口,吃商品粮了。他们有了一个大红户口本,每个人的名字写在上面,但唯独漏了我一个。父亲对我解释说, “办户口得花钱,你学习还可以,考上大学就转成城市户口,这样咱就能省两个。如果你考不上大学,村里还有你一亩二分五的地呢。”父亲这个激励办法给我带来很大的危机感,全家都是城市人,就我是农村人,如果考不上大学,他们都吃国粮,我得自己回村子种地,这让我忧心忡忡,人生的贵贱在此一举了。四叔跟我一样大,在村子里已经辍学,14岁就跟爷爷奶奶种地兼卖油条了。从此,那一亩二分地成了我的一块心病,那是多大的一块地啊,我一天才能锄二分地。
上高中比较顺利,然后准备考大学,高三的时候,一个同学突然转学了,他在班里排四十多名,属于根本没戏的差生。后来听说,他转到了北京去考大学,弄了个北京户口,分数线比河南低好几百分,他考上了北京工业大学。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北京户口,知道北京户口很牛。
我去郑州大学报道,户口也转到学校,身份证上的地址写着,郑州市大学路某某号。老师说,你们现在的身份是干部了。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,干部就是中山装,四个兜。我们是干部,国家包分配,从此衣食无忧了。但悲惨的是,我们是第一届并轨生,学费高了,布包分配了,有农村来的同学痛不欲生,当初怎么不报师范啊,那个还包分配,现在一毕业就要失业了。上大学是1995年,有城市户口也早没粮票可拿了,我对户口没有了概念,反倒生出了优越感,我村子里的地还瞒着没退,我跟同学一样都是城市人,可是我还有地啊。
毕业去河南日报,有省人事厅的编制,户口也随即转到郑州市纬一路一号,金水河派出所,成了郑州市市民。而且,到现在户口还在那里。一旦户口在那儿,如果没有下一个接收单位,我的户口会在河南日报躺一辈子,尽管它对我早已没了意义,但我理论上还是单位里的人。
这两年,听说郑州放开了户口,只要在郑州买房子,或者亲戚朋友是郑州人,都可以领到郑州户口。政策一出,人们疯了,然后,政策被紧急叫停。这说明户口依然神圣,在广大农村人眼中。郑州的朋友说,并不是郑州市政府大发慈悲,而是他们有一个直辖市之梦,需要人口大量扩张,膨胀成一个特大型城市,就有底气申请搞个直辖市了。
到北京之后,一直在私营单位,或在国营报社打黑工,所以,我和我的户口两地分居了。户口在河南日报,档案寄存在河南省人才交流中心,在北京结了婚,老婆上研究生,户口在大学,我们在老家医院生了孩子。于是你知道,我的孩子办出生会有多复杂,结婚证、准生证、出生证,开单位介绍信成了不可能的任务,最后的结果是,我的介绍信全驴头不对马嘴,只有孩子是真的。
我2000年到的北京,住在北京而没有北京户口,这叫北漂,叫暂住在北京,要办暂住证的,凡是没暂住证上街,警察查到了马上流放到昌平挖沙子,然后遣返回原籍。具体经办此事的是收容遣送站,在里面会挨打,还要家属交钱领人。有人把收容遣送站改名叫国营绑架公司。大学生孙志刚在广州没有暂住证,在送往收容遣送站的过程中被打死了。那两年,我走在北京的街上,不敢向警察瞄上一眼,但由于我肥头大耳,从来也没遭到警察盘问。反倒领了任务,去采访收容遣送制度。后来全国废除了收容遣送制度,但北京一直在搞。我一直坚信,北京真的很牛。
媳妇毕业了,分到国有机构,有了北京户口,成了北京市民,把女儿户口也带过来,她是我这个暂住人口的保护伞。媳妇如果失业,北京市会有低保,我如果失业,只能去大街乞讨,现在连乞讨也不让了,北京有关部门呼吁过,不要施舍给乞丐。好在女儿可以上学,如果不挑肥拣瘦,可以在片内上小学,如果在别的片上,可叫三到十万的赞助费。一位同事也有个女儿,单位帮忙上了一个小学,交了三万。但他一直在极度郁闷中,小学是上了,但小升初不考试,仍然需要北京户口,到时他的女儿就要回河北保定老家上初中,而且考试也要在河北。但她的爸爸妈妈都在北京,而且要在北京暂住一辈子了。
媳妇说,等她有了中级职称,就可以把配偶办过来。我是她的配偶,托她的福,若干年之后会成为北京人,成为首善之区天子脚下皇城根的人,那时我也是有保障的人了,老了也有人管了。一个农村高粱地里出来的孩子,先后成了村里的人、市里的人、省里的人,现在终于成了“中央”的人了。这是不是很幸运呢?但是我知道,像我这样的,只是极少数的幸运儿,绝大多数的同胞们还都是泥腿子,泥腿子洗脚上岸,到城市讨生活,但最终还是泥腿子。城市里的我父亲,看病花了二十万,村子里的我二叔,同样的病花了两万就回家了。并不是父亲多有钱,只是因为父亲在城市工作,二叔在农村工作,谁说在农村种地就不是工作呢?
一些进展
1 周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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